大姑妈

人生有三大不幸,曰少年失恃,中年亡妻,老年子殇。父亲不幸三占其二。还好,他的三位姐姐,我的三位姑妈对他甚是疼爱。特别是大姑妈更是关爱有加,为父亲完娶成家,一生总念念不下这最小的弟弟。父亲先于他的姐姐们作古之后,大姑妈泣亲之情可想而知。

大姑妈小时候家中殷实,十六岁时,冰人煤妁,许缨纳采,从此执巾栉奉箕帚去了。姑父家是生意人,所以,一直到数奇之前,姑妈的日子还是比较富足的。

解放时,姑父和大表哥二表哥到台湾做生意,由此滞留,再也没能回来。留下尚小的三表哥和大表姐,姑妈一生从此改变。为了生存,一位小脚妇人带着二个十来岁的小孩,其中艰辛可以想像。

姑妈脾气甚好,从来面带微笑,再难再苦也见不到有些许冰霜上脸。发火生气更加没有过,小孩子再皮也不过说声:“这孩子真会闹。”她对我母亲的坏脾气看不大习惯,跟母亲不一样,打孩子姑妈是决不会做的。也怪,三表哥大表姐不用说全都是好脾气,就连进门的媳妇我的三表嫂以及后来的表侄也无一例外,全是好脾气,一窝子的好脾气。那种好脾气不是嘻嘻哈哈,也不是默不作声,而是一种礼仪周全的,遇乱不慌的,祥和并面有微笑的好脾气。是一种索求不高的,平淡的,固执的,随遇而安的好脾气。

由于突然断了经济来源,姑妈只能由自已来承担这一家子的生活了。姑妈是小脚女人,干力气活肯定是不行的。培养孩子们读书成人,靠的是姑妈的一针一线。我还记得姑妈在油灯下,戴着老花镜,踩着缝纫机做小童鞋的情景。姑妈的针线活近八十岁时还在做,一直到眼睛看不见了为止,虽说家中早就无需她去赚钱了。

姑妈爱干净,家中收拾的一尘不染。出门时整整齐齐,脸上没忘了扑粉,头上没忘了上油。发髻上插着金钗,梳篦,而且一定有花。如果没有鲜花至少也有二支绢花。因那双小脚,走起路来一颠一簸,现在看来十分怪异,但那双套着金莲的绣鞋却是非常的漂亮,是一双很精致的工艺品,是她自已的产品。

姑妈十分的节俭,这当然和家境有关。但那份节俭有点过了,有时候反而得不偿失。父亲当然是很了解他姐姐的,父亲说:“你姑妈下盐时总是过头,下糖时总是不够。”因为盐便宜而糖贵又要票证。经常是酱菜的盐下太多了,多的无法入口,泡水以后才能吃,那多下了的盐因此浪费了。蒸糕时糖又太少,那年代没有冰箱,太少糖的米糕放不了二天就开始发霉,只好日日下锅蒸,这每次的烧柴又浪费了。

妈妈已经是相当节俭的了,但和姑妈相比那还是差远了。不管是多么没价值的东西你一说要丢了,姑妈马上接口:“干嘛丢?也许以后有用的,真想丢了,不如给我吧。”妈妈从不敢将自已不要的东西送人,她说这不尊重。但姑妈开口了,弄得妈妈左右为难。有一次,我记得是妈妈丢弃一只破碗,姑妈正好在,又是那句话:“你不要?别丢,给我好了。”妈妈怎么也想不到这破碗姑妈也不舍,站在那儿呆了一下。还好父亲开口了:“大姐, 这东西一点用也没有,你拿回去作什么?”姑妈说:“难说,装饰用的小瓷片?不就是用这破碗敲碎的?也许有一天会盖房子呢。”父亲忍住笑,一本正经的说:“也是,不丢了,你也不用带回去了。”姑妈说:“行,放你这放我那都一样,只要别丢了就行。”

姑妈时常来,离我家大约有六七公里远。每次都是走着来的,清早,姑妈一双金莲迈着碎步,一直要到中午时分才能到达目的地。后来大表姐出嫁了,家境很好,三表哥也工作了,生活并不那么困苦了。姑妈还是一样的节俭,一样的不舍,一样的迈着三四个钟头的碎步来看她的弟弟。

七五年我回城以后,姑妈家已经相当宽裕。那年我抓阄抽了一块布,正好是一条长裤的料。我让姑妈为我做一条裤子,姑妈当然很高兴的应了。过了几天,不但送来一条长裤,而且多了一条裤衩。姑妈说:“你瞧,我将裤长做短了一点,省下的布多做了一条裤衩,这多好。”我差点没笑背了过去,可这嘴上却只能说:“好好,这裤子短的极妙,姑妈真能干!”当然了,这条裤子我可从没穿过,因为它根本不能穿。

姑妈的节俭总能让我惊异,但姑妈的定力那可是令我五体投地了。五几年,在台湾的二表哥思念母亲,想方设法偷偷回了大陆。没想到被当做特务给枪毙了。姑妈没有因此倒下,她只不过定了定神,她知道死了的无法复生,而活着的需要她来照料。她无时不在想全家的团圆,但长期的隔绝并没有消融她等待的毅力。姑妈本来就精瘦,走路又因为小脚而摇摇晃晃,极象是一棵没多少枝叶的细树,在雨中,在风中,无所畏惧地挺立着。

终于,希望有了回报。大表哥带着对母亲将近四十年的思念,带着姑父对家人的盼望,带着台湾那一大家子对这位老奶奶的崇敬,终于回家了。可惜的是,姑父老了一时无法同行,而二年以后就去世了,再也没能踏上这家乡的故土。大表哥也于前年先于母亲离开人世。而姑妈还是那个样,还是平静而略带微笑健康的生活着,过了今年,姑妈就一百岁了。

春节我去拜年,姑妈的眼不行了,手脚也不行了。但她的听力很好,思惟十分清晰,说话时中气充盈。我为姑妈点了一颗烟,姑妈的话筐子又打开了:“我这是烟也抽,酒也喝,茶也饮,三样齐全,现在的人怎有那许多禁忌?不过,我不抽也行,不喝也行,不饮也行,呵呵,比现在的人随意。年轻时我好赌,后来家里穷,没得赌。现在好了,钱有了,眼却不行了,还是不能赌。唉,真糟!”姑母说真糟,但那表情却一点也不糟,还是笑呵呵。“你就一个女儿,真是的,早先可以多要几个的,为什么只要一个?等你老了,多寂寞呀。”

表侄媳送上圆宵,我四个,姑妈也有四个。我不太想吃。姑妈又说话了:“你才几岁?这也不想吃那也不想吃,我这一大把年纪了,四个还不够我吃得呢。吃东西别挑剔,胡乱吃,身体好。你瞧我这岁数就是乱吃吃出来的。”

我在一边听姑妈唠叨,一边想着。姑妈说得是,姑妈长寿的确和胃口好有很大的关系,但恐怕更重要的原因是好脾气吧?在这位老人面前,心情总能好起来。我也跟着姑妈不时呵呵呵的笑着,很想将那裤子的故事说给姑妈听。倒不是怕姑妈生气,她可不会生气,我怕的是不尊重。

我想应该为姑妈说几句祝福吧?但祝福什么呢?祝快乐?姑妈永远都是快乐的;祝健康?姑妈恐怕比谁都健康;祝长寿?姑妈明年就一百岁了。

还是让老人家祝福我们这些晚辈吧,咱这些人没一个能比得上她的。

2001年9月4日星期二